为什么说维吉是伟大的摄影师？

© Weegee

维姬·戈德堡（Vicki Goldberg）是西方摄影评论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以富有说服力和洞察力的文章著称。《光影的要义》（Light Matters）首版于2005年，该书收集了作家写作生涯以来的诸多优秀散文和评论。

戈德堡对摄影的观察深入浅出且包罗万象，她的写作主题跨越极广：从流行影像到战争新闻，从肖像摄影快照亭到可后期数字图像，从乏味无趣的窥视到充满悲剧的现场等等。她还从摄影领域的“大师”作品中提炼出新的启示，其中包括沃克·埃文斯、约瑟夫·寇德卡和黛安·阿勃斯等，并以同样敏锐的视角书写和剖析了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森山大道和巴斯蒂安娜·施密特（Bastienne Schmidt）等当代影像先驱者的作品。此外，维姬·戈德堡的著作还包括《摄影的力量：照片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The Power of Photography: How Photographs Changed Our Lives）、《作为印刷品的摄影：从1816年至今的影像写作》（Photography in Print：Writings from 1816 To the Present）等。1997年，戈德堡获得国际摄影中心著名的“无限奖”，1999年，她荣获英国皇家摄影学会的约翰斯顿奖。

维吉

文 | 维姬·戈德堡

译 | 徐倩茹 董克敏

他潜入黑夜，追寻灾难的踪迹，最终有所收获。大多时候，他能够迅速发现“灾难”，这一天赋使他拥有了现在的名字：维吉（Weegee）， 如同“占卜板”。维吉像是一个行走的占卜师，拥有占卜犯罪的魔杖。在镇上，他是唯一被允许在车上装载警用无线电的摄影师，这有助于他寻找“灾难”，但无法解释他为何有时能比警察更快到达犯罪现场。由于死者总是戴着银灰色的帽子，维吉便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跟着其中一个戴银灰色帽子的人，整装好相机，拍下真正的凶杀过程。”

维吉不是第一个小报摄影记者，也不是第一个专门拍摄犯罪的摄影师，但他是该领域第一个出名的人。他用“干草叉”将自己声名远播。最终，他凭借显赫的名声和违众的风格，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具有入侵性的“新闻摄影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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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吉的纽约：1935—1960年的照片》（Weegee’s New York: Photographs 1935-1960）一书中，约翰·科普兰斯（John Coplans）对维吉及其作品进行了犀利的评论：“维吉的照片险象环生。为了更好地捕捉人们的自然状态，他常常铤而走险，在凶手的射程范围内进行拍摄”“维吉希望他的照片足够诱人，因此，他去到其他摄影师不愿前往的地方，这使他捕获到一些触目惊心的照片。”该书以大幅面形式展示了维吉的照片，纸张光滑、印刷精美且设计大气，这使得他的新闻图片看上去如同高雅艺术一般。

现如今，新闻摄影正徜徉在博物馆的世界中。当这一情形发生之初，维吉就已在博物馆崭露头角：1948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了他的著名作品《评论家》（The Critic），在这张照片中，两个钻石傍身的社会女性正前往歌剧院，对旁边愤愤不满的低层人士的视若无睹。在艺术环境中，这张作为社会评论的照片比他那些凶杀案照片更能被人接受。(这一次，维吉真的提早到达了现场。他向“评论家”灌了大量的酒，最终在她们的陪同下来到现场) 。直至1977年的回顾展，维吉照片中那些流血的歹徒、受惊的幸存者和地下恋人才得以展示在光面相纸之上。维吉似乎从未将自己的拍摄看作艺术行为，他对照片进行简化并增强对比，似乎有意将其变为中间调的复制图像。他说：“对我而言，图像就像是薄饼卷（blintz），得趁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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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的拍摄题材超越了传统艺术的范畴。他的《维吉的纽约》一书涉及火灾、事故、犯罪（尸体出现在人行道、桌子、报纸下,又或是被众人围观）和受法律保护的异装癖。这些照片不仅仅是新闻图片——所有报纸都刊登的火灾、凶杀案图片——而是真正持续注视、泄露隐私且具有重复性的小报素材，对广大的底层人士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然而，即使是那些不看每日小报的上层人士，也深受维吉照片的吸引。有人喜欢未经修饰的凶杀案，有人则喜欢经过“篡改”的——或者说是经过“提炼”的。维吉的图片编排的本应十分惊人，但由于在历史中不断传播，其原有之意已然被“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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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艺术从大众文化中诞生的过程中，时间的作用不容小觑。几十年过去，它将庸俗、荒唐的过往，以夸张、媚俗和艺术的形式传递给人们。维吉本人，以及他差劲的好莱坞事业、他的雪茄，还有那标着“著名的维吉”（Weegee the Famous）的印记，都是极为夸张的物体。但他的照片并非如此，它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告诉我们许多奇闻异事，又或是关于我们自己。一两张凶杀案照片或许是新闻，三张或许能被看作是艺术，但十张就已相当于施虐或哗众取宠——维吉的恶趣味相当于一种文化上的招供。

他的镜头紧盯着那些公众的、自然发生的诱人事物，而人们则痴迷地观看他所拍下的照片。当人们观看这些照片时（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若让他们把目光从暴力、性中移开，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的目光仍会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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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从未将自己的视线转向别处。他的照片多数都由窥视而得：利用红外线，偷偷拍下海滩和幽暗影院中的情侣——即使一片漆黑，也无法阻挡维吉对他们进行偷窥。其他时候，他常在有灯光的环境或是使用闪光灯进行拍摄，但他的拍摄对象依旧无法阻止他——一个脸色苍白如白蚁的胖子近乎赤裸地躺在消防通道上，呼呼大睡（维吉不停地拍摄正在睡觉的人，他们如同死去一般，在镜头前毫无防备）；或是将闪光灯对准死者的妻子，那时她正处于崩溃状态；又或是拍摄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她们痛苦地看向一栋正在燃烧的建筑，因为其他孩子被困在里面。维吉说，自己在拍照时哭了，这意味着他或许是个正人君子，但从照片上看却并非如此。他说："但我能做什么呢？拍照是我的工作。”或许，无论从职业还是本性上看，他都是一个偷窥狂。 

的确，他对偷窥情有独钟。他拍摄人们围观火灾的照片，似乎和他拍摄火灾的照片一样多。在最为著名的一张照片中，一群小孩第一次看见受害者的尸体，有的很不安，有的却很兴奋，因为亲眼目睹如此凶险的真实事件。我们虽然厌恶孩子们脸上呈现出的欣喜，却也隐约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类似冲动。维吉已经看到了敌人——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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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照片中，很多观众的行为都是不得体的，因为镜头鼓励了不得体的行为。在那张著名的照片中，一个溺水的伤者正在吸氧，他的女朋友抬头恰好看到了维吉，由于看到相机，便不禁笑了起来；在逮捕和事故现场，围观者对着镜头扮鬼脸，似乎不愿让灾难影响他们登上报纸的机会；在另一张有趣的照片中，两个被逮捕的人把脸藏在报纸后面，与此同时，三个围观者怪异地对着镜头说“茄子”。相机需要拍摄诱人的图像，因为这能给它提供大量回报。流行歌曲的歌词也唱道：“你应该在照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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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拍得像维吉这么直接。他的照片总是捕捉此时此地发生的状况，通常十分激烈；照片中捕捉到的动作往往正在进行——转身、倒下、挣扎或是逃离；捕捉到的情绪往往濒临爆发——恐惧、痛苦、震惊、绝望或是愤怒。在紧急情况下，文明社会所隐藏的秘密暴露无遗，而维吉却毫不留情地将其记录下来。他的镜头所捕捉到的细节，让现实几乎触手可及——一个男人从火场中逃出，手里抓着两件西装外套和一条连衣裙，却没有裤子；一个弑警犯在肿胀的眼睛上缠着绷带——这些照片显然没有时间说谎。

维吉的照片虽然不以艺术为目的，但具有艺术性。为了获得满意的构图，他常常对照片进行裁剪；此外，他还运用被称作“伦勃朗光”的打光方式，这使得主体十分明亮，而背景在其衬托下顿时暗淡下来。其照片的背景漆黑一片，这不仅仅是因为喜欢夜晚，更是因为喜欢在暗处拍照。此外，即使是那些较为平和的题材——如夜班工人，也拥有强烈的对比，以至于近乎半色调的图像风格无法将其破坏。他用极端的方式，为生活创造了一种极端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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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维吉之所以取得如今的艺术地位，并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位优秀的新闻记者，更是因为他为审美的彻底转变奠定了基础。他对隐私的侵犯残酷而又成功，影响了黛安·阿勃丝（Diane Arbus）的作品，也为那些新闻记者——在受害女孩家的草坪上扎营，等待有人拉开窗帘以伺机拍摄——创造了容身之地。现如今，新闻摄影几乎已经不再受限，因此，我们已能将维吉的照片看作艺术作品，他也不再像从前一样被人看作是奸恶之徒。与此同时，暴力的盛行到达了一定的高度——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赢得了知识分子的赞誉；摔跤开始盛行；在地铁上对四名向他索要五美元的黑人开枪的伯恩哈德·戈茨（Bernhard Goetz）被吹捧成为名人。而相比之下，侵犯隐私已变得不足为奇，这也为人们对维吉摄影风格的接纳定了社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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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维吉照片的审美转变，意味着人们的文化世界观和对艺术的期望发生了巨变。人们普遍认为，艺术是时代精神的基本反映；在一个大规模复制的图像泛滥时代，所有的图像——包括广告、新闻照片和音乐录像——似乎都在诉说着有关欲望、恐惧和哲学的话题。维吉从新闻小报中现身时，大约也是年轻的艺术摄影师开始在媒体上搜刮题材的时候。在那时的文化中，艺术知识正不断拓宽而逐渐开始以媒体为中心，艺术的来源也发生了惊人的转变；而人们对维吉的关注，恰好与这些现象同时存在。

我们生活在一个以打破传统束缚为荣的社会。艺术界已经表明，艺术必须接纳所有来者，若仍抱有排斥的想法则有失身份。这种包容性有利也有弊，而维吉恰好身处这利弊之中：利是由于他的照片拥有不可否认的力量，弊则是由于他令我们想起自身的肮脏秘密——痴迷于犯罪、意外和偷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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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美国那些权威的摄影大师——从阿尔弗雷德·斯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米诺·怀特（Minor White）、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到W·尤金·史密斯（W Eugene Smith）——描绘的都是一个有序而充满意义的世界；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中，智者能够发现秩序和意义。在他们看来，若摄影最初不是为了证实人类之善，那它追求的则是宇宙的智慧；若拍摄不是为了享受创作的光环，那它享受的则是日新月异的艺术视野。维吉则不然，他没有寻找事物的秩序：无序才是“卖点”。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人们：这个世界水深火热，也证明了刺痛并引起大众的不适正是摄影师的职责。

我们相信他。现如今，那些照片已不再是新闻图片；它仍旧令人不安，但人们已能够欣然接受。

《美国摄影师》（American Photographer），1985年5月

作者

维姬·戈德堡（Vicki Goldberg）是西方摄影评论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以富有说服力和洞察力的文章著称。《光影的要义》（Light Matters）首版于2005年，该书收集了作家写作生涯以来的诸多优秀散文和评论。

译者

南艺翻译小组是由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曹昆萍副教授率领摄影专业在读硕士生组成的翻译团队，作为一个翻译团体，我们希望通过对《光影的要义》这本书的译介为广大影像爱好者与研究者提供一个相互交流与学习的机会，并以此作为一个起点，期待在今后不断地学习与完善的过程中，为大家译介更好的影像读本。由于这是南艺翻译小组成立以来译介的第一本书，在翻译实践中有不少译文在保留原文的语言风格方面或许还存在一些瑕疵或疏漏，在此敬请广大读者及时发现并给予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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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egee's Naked City

出版：Damiani / ICP ，2020

开本：17.27 x 3.05 x  24.13 cm

精装：292页 239张黑白照片 英语

绝版 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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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的首部摄影集《Naked City》最初出版于1945年，是关于纽约秘密生活的黑色经典，直探城市生活中一切人性的核心，启发了几代摄影师。这是2020年Damiani以维吉留下的底片重新制作的再版，该版完全复制了1945年第一版摄影集的封面和布局，以精美的印刷再次回顾他的才华以及其对于城市的热爱。本书将永远作为一本揭露纽约秘密面容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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